在叙述历史时,用善意来解释历史人物的正当行为,比用恶意来揣摩出别人的阴暗动机更有利于建立对善的信仰,更利于鼓励人们道德向善。
三家分晋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叙事,很多人甚至以此划定春秋与战国的分野,即使司马光的《资治通鉴》,其记事年月选定公元前403年,追索下来,其实也和这件大事有关。
但是,有些时候,大叙事未必有意义,有意义的,往往是一些被大叙事淹没的小故事。
伟大的历史学家与平庸的历史学家的区别,往往就在于:他们可能更为关注历史的一些小细节,并从中发现价值。
比如,在三家分晋这样的大叙事里,还有一个小故事,其意义非同寻常,启迪后世更为深远。
大叙事中的小故事
那就是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。
豫让的,原先是范氏、中行氏的家臣。范氏、中行氏被智伯灭了后,他投奔了智伯。按说,这也不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,但是,有意思的是,智伯被赵襄子灭了后,他一定要找赵襄子报仇。
他的思想是:“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。”他觉得智伯是他的知己。于是,他改名易姓,假装成一个受刑服役的人,到赵襄子家做清洁工,负责厕所卫生,伺机刺杀赵襄子。赵襄子上厕所,看到豫让,大概是豫让的动作眼神透着一股杀气,赵襄子第六感觉感知到了,马上让卫队抓住豫让,一搜,在他身上搜出了匕首,一审,是智伯的家臣豫让。一问,豫让也不含糊,痛痛快快承认:“我就是要为智伯报仇!”
赵襄子手下的人要杀了豫让,赵襄子倒有了新的想法。他说:“这是一个义士。义士怎么能够杀掉呢,他要杀我,我以后小心谨慎避开他就是了。智伯家族被灭了,没有后人,他为智伯报仇,并不会有人酬劳他,在这样的情况下,他还这样做,这是天下的贤人啊。放了他!”
赵襄子这个人有政治头脑。杀一个被抓获的刺客,容易;放一个被抓获的刺客,难。但他做到了。有人说,他这样做是为了鼓励他自己的手下,也要像豫让对智伯一样忠心,这当然不能说不是,但是,我觉得,我们为什么总是要从阴暗的一面来揣度人心呢?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从正面、光明的一面来揣度人心呢?在这里,我就愿意理解为:赵襄子是被豫让的这种忠义精神感动了,对这样忠义的人,他有了敬意,不愿意杀他。
在叙述历史时,用善意来解释历史人物的正当行为,比用恶意来揣摩出别人的阴暗动机更有利于建立对善的信仰,更利于鼓励人们道德向善。相反,糟践历史人物的道德记录,贬低民族历史的道德水准,不仅显示出历史叙述者自我心理的阴暗,价值观念的淡漠,更糟糕的是:导致人们的道德绝望。
豫让被放走了,但是,他并没有放弃。为了能够接近赵襄子,刺杀他,这次他不仅改名易姓,还改变了自己的容貌。那时代没有整容术,他也没有钱去整容店整容。不能整容,他就毁容:他剃掉眉毛胡子,用漆涂抹自己的身体,使身体腐烂生疮,最后,整个人都完全变形了,然后,他回到自己家门口,假装乞讨,他妻子不认识他了,但是,却听出了他的声音。于是,他又吞下木炭,弄坏了自己的嗓子,声音也变了—— 没有人认识他了。
他的朋友很同情他,却觉得他的做法很傻。说:“你要刺杀襄子,何必这样糟践自己?更何况这样糟践自己,也未必就能成功地接近襄子。你这样做,说你有志向行,说你有智慧不行。其实,你完全可以投奔襄子,以你的才干,好好侍奉襄子,襄子一定亲近你。等到他信任你、亲近你了,你再下手,不就很容易了吗?你做事为什么从难不从易呢?”
这涉及到一个问题:豫让为什么要为智伯报仇杀赵襄子?
道德的悖论
如果他没有是非,只有简单的愚忠思想,他的目的仅仅是为智伯报仇,杀襄子,他朋友的建议是一个很好的建议。在中国后来的历史上,这样先骗取对方信任,然后再杀害对方的事,不但经常发生,还一再被人们追捧。
但是,人们忘了,这样的手段,是否于一般为人的道德相违背?
为了实现自己的道德目标,是否可以采用不道德的手段?
报仇的前提是:别人不义。
假如我们报仇的手段是先陷自己于不义,然后去杀不义的人,这在逻辑上就已经否定了报仇行为的正当性。
我们来看看豫让的回答:
豫让笑着回答道:“你这种思路,是为了前一个知己去害后一个知己,为了前一个主人去杀后一个主人。结果恰恰是害知己杀主人,不是忠于主人。这不仅报仇的道德根据没有了,还犯下大罪。我之所以要报仇,目的不是为了一个人,而是为了一种君臣之义,为了一种为人之道。照你这样做,恰恰是违背了君臣之义,为人之道。违背了君臣之义,为人之道的人,还有什么资格去杀人报仇?所以,我从难不从易,就是不愿损害道义,并让天下那些没有道义的人感到惭愧。”
豫让和友人的对话,揭示了一个大问题:为了践行君臣之义,为人之道,豫让必须杀人报仇;可是,为了杀人报仇,豫让必须先违背君臣之义,为人之道。这是历史与现实中常见的“道德悖论”。
这种悖论可以这样表述:为了某种道德目标的实现,必须采取不道德之手段。结果就是:成功就不能成仁,成仁就不能成功。
无数人在这一道德怪圈前迷失了自己,并造成了无数人间悲剧和道德堕落。其实,人们忘了,手段才是道德之源,而目标只是道德之流。手段的不道德,将污染道德的整个河流,使得道德的目标之流也同样变味腐烂。一个追求道德目标的人,也因此堕落为不道德的人。
其实,坏人往往不是由于一个坏的目标造成的,而是一些坏的手段造成的。想发财,不是坏人,用侵占不当财产的方式发财才是坏人;利己不是坏,损人以利己才是坏。
同样,判断一个人是否好人,往往也不是看他有无实现某种道德目标,恰恰相反,常常倒是看他采取何种手段来实现他的目标。假如他因为不屑于采取不道德之手段,而最终失败,他也仍然是好人。
豫让,如果仅仅看他的事业,也就是刺杀赵襄子并失败丧命。可是,为什么《战国策·赵策一》、《吕氏春秋·恃君》和司马迁的《史记》都要把他记载入史让他彪炳史册?
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事,而是因为他做事的方法。
豫让之让后人尊敬,不是因为他报仇成功,而是因为他报仇成仁。
豫让看到了上述的道德悖论,并敢于用自己的失败来超越这样的道德悖论,从而不仅超越了无数为了所谓道德目标而不择手段的人,更实现了自我的精神超越。杀赵襄子,他失败了,可是,杀赵襄子也是一种手段,他的真正目标是弘扬君臣之义,为人之道,就这一目标而言,他恰恰成功了。
在豫让对刺杀赵襄子手段的“从难不从易”的取舍里,司马迁等历史学家看到了一种值得肯定的价值。
历史学家的眼光和良知,就是超越成败论英雄,而是从历史细节中去挖掘人性中的美和善,为人类的历史积累价值。